百姓故事｜“小鲁班”的榫卯梦

一榫一卯，他(tā)把梦想刻进木头，让传统活在明天。

清晨的(de)第一缕阳光刚刚爬上吊脚楼的飞檐，12岁的邹君杰已经蹲在自家院坝里开始了一天(yītiān)的“工作”。

他稚嫩的小手紧握刨子，在木料上来回推拉，木屑(mùxiè)如金色雪花般簌簌落下。这个被网友称为“小鲁班”的土家族少年，正在(zhèngzài)用(yòng)最原始的工具，搭建着一个关于家的梦想。

“没用一颗铁钉，全是榫卯和木钉咬合的。”邹君杰轻轻抚摸着亲手做的微型(wēixíng)土家族传统民居，眼神坚毅沉稳(chénwěn)，嘴里侃侃而谈。这座精致的土家族传统建筑里，堂屋(wū)、火铺屋、柴房屋、猪圈一应俱全，甚至连屋顶的瓦片都栩栩如生(xǔxǔrúshēng)。

他(tā)把记忆里的家，用一根根木头、一块块砖瓦拼了出来。未来，他还要(háiyào)造一栋“能住进去的房子”。

“偷师(tōushī)”老房子的童年

从重庆渝北出发，五个多小时颠簸，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，我们终于抵达酉阳土家(jiā)族苗族自治县毛坝乡新建村，在一个山间(shānjiān)三岔路口便是邹君杰的家——一座建于1981年(nián)的半干栏式吊脚楼。

阳光透过雕花窗棂，在木质地板(dìbǎn)上投下斑驳的光影，大黑狗(hēigǒu)躺在房檐下眯着眼偶尔伸展四肢，家里的母鸡清早就吆喝起今日成果。

邹君杰迫不及待带着我们一起，到村里去看看那些(nàxiē)“宝贝”。

海拔约1300米的(de)新建村，山(shān)的那头还是山，村民大多都是土家族，大大小小的土家族传统民居星罗棋布，邹君杰眼里的“宝贝”就是这些(zhèxiē)老房子，“偷师”老房子的经历填满了他的童年。

堡坎下面，一栋无人居住的老房子，已经垮塌了(le)一半，还有一半也摇摇欲坠。废弃的老宅是(shì)邹君杰(zōujūnjié)的第一个“教室”，那里裸露的穿斗式梁架成了他最生动的教材。走在村里，邹君杰对老房子的分布、树木的种类了如指掌，带(dài)着我们看一个个精致的土家族建筑，他把掉落在地上的好料子，捡起来(jiǎnqǐlái)放在背篓里，像是收集珍宝一样。

“这娃儿看房子的(de)眼神，跟饿汉子见着糍粑似的。”邹君杰的爷爷邹禄海笑着说，有次看见孙子踮着脚数瓦片，嘴里还念念有词“一搭(dā)三(sān)，三搭五”，正是土家匠人铺瓦的祖传口诀。

大雨瓢泼的(de)天气，是这个少年最担忧的。“每当下雨后，就有老房子(lǎofángzi)要掉砖瓦，还有的房子，经不起风雨(fēngyǔ)的吹打要垮。”邹君杰落寞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，拉着我(wǒ)的手跑(pǎo)到廊下：“你看这个窗户，是土家建筑最有特色的！”他的手指轻轻描摹着窗棂上精美的雕花，感叹着老匠人的工艺。

跟着邹君杰的脚步，顺着手指的方向(fāngxiàng)，抬头仰望土家族传统民居的飞檐翘角，低头俯瞰吊脚楼立柱上的雕花工艺。“这些木头工艺多美啊！今后怕(pà)是会做的人(rén)越来越少了……”

“楼房是死的，这样的房子是有生命的！”邹君杰小手拍打着身旁的木柱(mùzhù)，“它们在山上是有生命的，建成房子之后，是给了这些(zhèxiē)料子第二次生命。”这句话从一个12岁少年口中说出，不禁让人动容(dòngróng)。

“他勤快听话，喜欢这个手艺也不是乱来(luànlái)，我们都支持他。”从他的爷爷奶奶(yéyénǎinǎi)口中得知，村里同龄(tónglíng)孩子少，没有什么玩儿的，所以从三四岁开始，邹君杰就喜欢跟着村里的老师傅们，听老房子(fángzi)的故事、学造房子的手艺。

眼前这个青涩的少年(shàonián)，看房子的眼神动作，就像在跟木头说悄悄话。

在邹君杰家门前院坝里，一座高(gāo)60厘米的(de)迷你版吊脚楼格外显眼。这座建筑完全按照土家族传统民居样式打造，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，甚至连造房子的各项仪式也都不缺(bùquē)。

“去年(qùnián)在网上看到有人(yǒurén)用竹子做吊脚楼，就觉得特别有意思。”邹君杰蹲(dūn)在模型旁，手指轻轻点着各个部分，和我们介绍起他的杰作。当他指向“火铺屋”时，微型火塘里几根烧黑的小木棍(mùgùn)清晰可见，仿佛真的有人在这里生火做饭。

整个房子是“走马转角”造型，中间是堂屋，两侧是正屋、小屋，转角有火铺屋、猪圈等(děng)，两侧还(hái)搭(dā)了楼梯，火铺屋旁设计的吊脚楼还没完工。

建造这座吊脚楼的(de)过程既快乐又艰辛。“所有的材料都是我自己找回来的。”邹君杰说，别小看这点材料，光是瓦片、砖头就捡了(le)2000多斤。瓦片是从村里老房子上(shàng)散落下来的，捡回来之后，将其边缘修整(xiūzhěng)好，统一大小和(hé)形状。地基(dìjī)砖是家里修羊圈剩下的，每一块有30多斤。难以想象这个瘦小的身躯是如何一趟趟把这些材料搬过来的。

“最难的就是搬运砖瓦和找水计算。”少年指着屋顶认真解释，“‘人’字水更陡，修不好就是歪的，‘八’字水幅度更缓，盖瓦美观且牢固。”他的专业术语令人难以相信这只是个六年级的学生，每一根立柱的距离和高度，都要经过计算而来。拿起直角尺，少年一边量立柱的高度和距离，一边给我们解释为什么这样造。

最令人惊叹的是，整个建筑没有使用一颗铁钉子，全靠榫卯结构和木钉连接固定。每一根(gēn)料子(liàozi)上，都标注了位置，将一根根料子做好之后，再像拼乐高一般，将这些料子搭建(dājiàn)起来。

当(dāng)我问起想看看图纸时，少年一脸错愕：“造土家族建筑没得图纸，全在脑子里(nǎozilǐ)，先看看地形，脑子里有了房屋(fángwū)样子，大概就知道怎么做了。”

看到我们一脸惊叹和质疑，邹君杰拿出工具，现场摆弄起来。在还(hái)没做完的(de)料子上继续挖孔，凸出来的部分有多长(duōzhǎng)，孔就开多深。用力的小手背上，骨头和血管清晰凸显，手指上的伤痕还依稀可见。

“刚开始的时候工具用不顺手，手也经常被工具戳到。”这座微型吊脚楼花了他一个半月时间建成，每周末(zhōumò)或是节假日(jiéjiàrì)回来，做完作业忙完农活儿，就扑在造(zào)房子上。

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功夫造房子？邹君杰的眼神坚毅起来：“我是土生土长的土家族人，这是我们的传统(chuántǒng)建筑。可现在好多(hǎoduō)年轻人都不喜欢了，觉得老土，而会这门(zhèmén)手艺的老师傅，也(yě)越来越少，或许有一天，这些建筑会变成‘传说’。”

他抚摸着手中(shǒuzhōng)的墨斗(mòdǒu)，声音越来越轻：“这个工具原来的主人，是2021年离开的……”

小汽车在山间继续翻越山头，我们一路横穿酉阳东西侧，两个多小时的车程，抵达酉水河镇河湾村(cūn)，邹君杰带着(zhe)我们去拜访他的师傅——“土家族吊脚楼营造技艺”（已被(bèi)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(dàibiǎoxìng)项目名录）县级代表性传承人白开贵。

河湾(héwān)山寨是土家文化发祥地、国家级少数民族特色村寨，由于只能靠船(chuán)进入，河湾山寨东寨保存较完好的吊脚楼群。沿着河岸青石板路向上，一路(yīlù)晕车的邹君杰，却是人群中跑得最快的。

位于村子顶端(dǐngduān)的土家族传统建造(jiànzào)艺术博物馆，是白开贵耗时8年(nián)亲手打造的，里面的一瓦一木都融入(róngrù)了他的毕生心血。跟着(zhe)邹君杰来到博物馆的“非遗工坊”。工坊内，摆放着一栋尚未完成的吊脚楼模型，周围还陈列着各式各样的传统木工工具，邹君杰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各种建筑的每一处细节。

在白开贵的指导下(xià)，邹君杰拿(ná)起工具，尝试修整木材。今年77岁的白开贵做了60多年的木匠，布满老茧的手握着少年的小手，一起推动刨子，一系列专业术语在两人的交流中来往(láiwǎng)，听得旁人不敢插嘴。

“这孩子有天分，也爱好这门手艺，只要他肯学，我愿意把我会的(de)全部教给他。”白开贵感慨，现在全县能修传统吊脚楼的老师傅已经不多了，而且年事已高，土家族吊脚楼营造(yíngzào)技艺的传承(chuánchéng)面临后继无人(hòujìwúrén)的困境，希望更多年轻人能够了解和学习这一传统技艺。

“虽然我的手还小，凿榫眼时会磨出血泡。”邹君杰的声音很轻，却充满坚定，“但(dàn)我知道，总有一天，我要修一栋真正(zhēnzhèng)的吊脚楼，能够住进去人的房子。到时候，不用再等过年，爸爸妈妈(bàbàmāmā)就能回家了。”

原来，邹君杰(zōujūnjié)的父母常年在(zài)福建打工，他和弟弟跟着爷爷(yéyé)奶奶生活，爷爷在毛坝乡租了房子，带着两兄弟上学，奶奶则在新建村养60多只羊。

谈起父母，邹君杰沉默了许久(xǔjiǔ)……

“他们每年过年(guònián)回来(huílái)一次，平时也会打电话接视频。”或许，只有在探讨榫卯的时候，少年才(cái)会滔滔不绝讲手艺，才会迫不及待奔向师傅。

暮色渐浓，离开河湾山寨(shānzhài)时(shí)，邹君杰和师傅约好了，待到今年暑假，他再来工坊学艺。

远处的吊脚楼群在余晖中显得格外温暖。大山的回声里，仿佛能听见木头(mùtou)生长的声音。当城市里的孩子还在玩乐(wánlè)高时，这个山里的少年，已经(yǐjīng)用真正的榫卯，搭建起了自己的梦想。

这些吱呀作响(zuòxiǎng)的老木楼，也终于等到了“10后”守护者。

第(dì)1眼TV-华龙网 李舒/文 陈毅/图、视频 林楠/主持